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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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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

青妹聽到老婆婆嘴裏的嘟囔,幾度疑心自己幻聽。她不敢相信老婆婆的言語,只想找個可靠的人問清一切,遂拖著生產後虛弱的身體,勉力朝屋外走去。

這裏並沒有人關心她這個產婦,老婆婆和丈夫滿身心都投入在孩子身上。青妹一步三顫,出門不久便遇上來她家道喜的隔壁女人。看到青妹面色蒼白還往屋外走的樣子,隔壁女人連忙攔住她,問她為何不在屋中歇息,產婦坐月子時不能受風。

青妹只握住隔壁女人的手,失去焦距的眼睛不知望向何方。她問隔壁女人:“她說她埋掉了我的女子,你相信蠻?”

即便這話來得突兀,隔壁女人卻瞬間領悟,霎時面色蒼白如紙,失神地回憶起了自己失去的許多個女兒。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,眼淚已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淌。

“她說的是真的!村子裏的人都說,把生下來的女嬰埋在小路下面,女嬰們就不敢再投生到這家裏來,他們就有兒子了。所以,我的女兒們……”隔壁女人已說不下去,掩面痛哭起來。

“在哪裏!”青妹的眼中迸射出野獸般的紅光。隔壁女人失魂落魄地將青妹帶到那條她平日完全不敢去的小路,而青妹自己早已在這條小路上來回踩踏過無數遍。

青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,不忍卒聽的吼聲,仿佛野獸被摧裂了心肝。她跪倒在小路上,瘋了一般用手指在泥地挖刨。直到雙手染血,深埋地下的小小屍骸才暴露形狀。然而一具旁邊連著一具,青妹挖了很久很久,直到十指指甲盡數折斷,再也沒有了力氣,青妹挖出了無數具小小的女嬰屍骸。

小小的屍骸,一具連一具,無窮又無盡,仿佛是她們撐起了整座山村。轉瞬即逝的生命,來不及對世界說相見,也來不及告別。她們仿佛未曾來過,卻又真實存在。

青妹的瘋狂行徑嚇壞了村裏人,家家關門閉戶,唯恐惹到這個發瘋的女野人。

隔壁女人找來一條裝化肥的袋子,兩人一起把女嬰屍骸都裝進袋子裏。青妹對隔壁女人說,你等我一下,便轉身向老婆婆的家裏走去。隔壁女人放心不下,將袋子藏在安全的地方,偷偷跟在青妹身後。

回到家裏,青妹看到老婆婆在廚房做飯,她破天荒地做了很多菜,為大孫子的誕生慶祝。青妹冷笑一聲,轉身進了堂屋。

丈夫開心於兒子降生,喝著珍藏的酒水,醉得一塌糊塗。他模糊地瞟見青妹回來,醉醺醺道:“你又去哪兒浪啦,好不容易生了兒子,來,我們喝兩杯。”卻沒看見青妹手中提著平時劈柴用的斧頭。

風聲斧影,丈夫死在他這一生最開心的一刻。頭顱骨碌碌地滾到青妹腳下,沾滿塵灰。青妹惡心地啐了一口。

隔壁女人遠遠望見這一幕,卻不感到害怕,只覺得長久以來的積郁終於有了一個宣洩的口子,她的嘴角甚至揚起。

老婆婆從廚房端菜過來,她這一天滿滿的歡喜,在看到青妹提著染滿鮮血的斧子後化為烏有。緊接著她看到兒子的頭顱被青妹踩在腳下,她瘋了一般地撲上去,嘴裏癲狂地叫著青妹的名字,嘶啞如夜梟啼鳴。

青妹輕易便砍倒了她。青妹蹲下來,用斧頭對著滿臉驚恐的老婆婆說:“你為啥子要弄死我的女子?”

老婆婆不答,她似乎也已癲狂,嘴裏只不停地咒罵青妹。

“既然你那麽愛兒子,那個窩囊廢!就讓他一輩子在你肚子頭,安逸不?”

青妹披著滿身鮮血離開了這個家。隔壁女人冷眼望見老婆婆的死狀,她的腹部被剖開,最愛的兒子的頭顱置於她的腹中,他們永遠在一起,再也不分開。

奇異地,即使目睹全程,隔壁女人卻一點都不害怕青妹。回來後,青妹向她要回袋子,她則擔憂地對青妹說:“你快跑吧,跑回山裏去,警察很快就會來的。”隔壁女人雖然沒什麽文化,但她知道,雖然她們挨打時,警察從來不管。但這種時候,警察總要來的。

青妹向她道了謝,並說道,你也走吧。隔壁女人悲哀地搖了搖頭。青妹知道不能再勸,嘆息一聲扛著袋子朝山裏走去。

隔壁女人望著青妹被暮色和大山吞沒的身影,心裏有了新的決斷。

小地方出了殺人案可說轟動異常,何況中間還夾雜著野人,殺親,剖腹等熱門要素。即使在信息流動緩慢的過去,也如同一陣風暴,席卷了當地輿論。

青妹走後不久,村裏便有膽大的跑去老婆婆家裏探查,之後回家整做了一個月的噩夢。自堂屋流出的血水蔓延至小路上,被陽光曬後蒸發,整個村子都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。

面對警察的詢問,村裏的男人都表現得義憤填膺,他們早就煩透了青妹。這個女人,是個純粹的野人,從來都不講道理,只講拳頭。他們自認為每次打老婆時都有充足理由,然而青妹從來不聽任何理由。她只認定一點,你打老婆,我就揍你。然而他們給不了任何線索。青妹殺人的那天,他們都縮在自己房子裏,生怕殃及池魚。

村中其他女人多不配合,只說那天之後再沒見過青妹。唯一不同的是,隔壁女人對警察說,她看見青妹坐上小車走了,其他一概不知。警察並未全信她的話,派人去車站公路調查之外,也派了不少人進山搜捕。可是大山莽莽,山高林密,一個人投入山中仿若一滴水匯入大海,想要找出來談何容易。

最終這個案件變成了當地有名的懸案奇談,直到許多年後,偶爾還能在互聯網上看到關於此案的討論,其名為《三十年懸案之女野人案》。

青妹走後,小村莊變成了不祥之地,村中有能力的人大都搬走了。留下來的人們,日子好像還和過去一樣地過,不一樣的,是那些女人們心中,從青妹來到開始,埋下的反叛種子。當女人們都謹小慎微,忍受歧視與暴力,以為女人就是天生命薄時,有個人站出來,告訴她們還有另一種活法。雖然最後那個人走了,但她們已不甘願還像過去那樣活著。

一個晴朗的早晨,隔壁女人做好早餐,同自己的兒子說,媽媽去找青妹阿姨了,就毅然踏上遠去的汽車,再也沒有回來。後來有人向警察舉報隔壁女人和青妹關系密切時,警察再想調查她,卻發現根本找不到她。隔壁女人在小村莊中根本是一個無名無姓的人,雖然她為那個家庭生了兩個兒子。拐賣,沒有結婚證,村裏的人不知道她過去的身份,只知道她是誰家的媳婦,買她的男人也不清楚她原本的名字和身份,她只作為一個生育工具生活在這裏。過去她幾經折磨,被拴在豬圈,生下兒子後算是認命了,再也不鬧著離開,買了她的人才將她放出來。她麻木地生活著,直到青妹的到來。

村子後來的故事青妹並不知曉,結婚後她常聽廣播,知道山外殺人叫犯罪,會被關起來。她也無意再在山外世界逗留,循著記憶裏的道路,她要回到自己的家鄉,真正屬於她的地方——媧神村。她還扛著那麽多小小的屍骸,她覺得每個都是她的女兒,一個都舍不得放棄。

她曾在巨木下駐足,撿拾從鳥巢跌落的雛鳥,成鳥嘰嘰喳喳地圍著她打轉,她連忙放下對方的孩子,退開至很遠的地方。她想,山林間的鳥獸亦知道護雛,自詡萬物之長的人類卻在殘忍地殺害女嬰。媧神村的人們最明白,女孩是多麽寶貴的生物。沒有泥土,如何生長萬物;沒有女兒,豈能繁衍生息。

青妹最終明白,山外的人都是邪惡的,他們不僅不信仰媧神,甚至殘害女性,他們不配與萬物共生。

或許是近鄉情怯,亦或許沒有帶回媧神村需要的東西,最終青妹沒敢直接回到村子裏,她在媧神村外的樹林中,找到常在此打獵的姐姐。

那時候的姐姐還沒有改名字,見到她非常驚喜。姐姐說,本以為她離開村子後,會至少留在附近樹林,結果到處都無影無蹤。走了這麽多年,也不知道她在外面過得怎麽樣。

青妹不知道該如何對姐姐講述自己這些年的經歷,她覺得很累,覺得回到家後,就應該把山外的經歷都拋諸腦後,就當那全是一場夢。

很多年後的青妹很後悔,她當初沒有對姐姐講述山外的邪惡,不然姐姐,後來也不會愛上那個山外來的男人,早早離世。

村裏的人很少到樹林這來,姐姐和青妹共同搭建了一間小木屋,後來又擴建成多間。

自此青妹便在林中小木屋定居。姐姐經常會來樹林裏看她,她則幫助姐姐打獵,供村人食用。偶爾,姐姐也會問她,問她還想回到村子裏嗎。老村長已經過世,現在的姐姐在村裏的聲望日隆,她有很大把握讓村子再次接受青妹。

然而如今的青妹對回歸媧神村已不再執著。她住在樹林裏,偶爾想要下山也很方便。雖然她認為山外世界的人份屬邪惡,但那些人制作的工具卻很實用,這些日子以來,她去過山下很多次,用山林中的獸皮,獸肉換取了不少她想要的工具。然而她最感興趣的,還是醫術和藥品,這也使得她到山下時,最愛去的地方還是小鎮醫院。

青妹過去的經歷於任莎仙來說可謂驚悚,她知道自己不應該讚同暴力行為,但在聽到青妹殺死老婆婆和“丈夫”時,心底竟升起一絲痛快。她發現在這個故事裏,有一個人的下落始終未曾被提及,那就是青妹後來生下的兒子,這個小木屋裏,現在唯有青妹和於班居住,並沒有第三人。她當年沒有帶著兒子離開,而任莎仙也不認為,她會殺死無辜的孩子。

任莎仙被故事的血腥程度所震撼,看這位阿姨的目光也變得膽怯。同時更感到害怕的則是於班,他同阿姨已相處不少時日,過去他只覺得阿姨兇蠻且狠厲,敢於獨身一人住在森林裏,還養了一頭熊做兒子。是的,青妹其實是把小熊當成自己的兒子養,而非寵物。

當他知道阿姨曾經殺過不止一個人,殺的還是自己的婆婆和丈夫,他不禁從心底萌生恐懼,心想這些天有沒有哪裏得罪阿姨,自己的小命還保不保得住。當青妹的講述告一段落,於班就尷尬地送上馬屁,“殺得好,重男輕女就是不對……那個……”他向來不善言辭,一時之間組織不好言語,任莎仙則向他打手勢讓他不要多說。

果然青妹瞪了他一眼,他連忙閉上嘴。任莎仙想,他真是蠢,誇都不會誇,殺人有什麽好不好的,總歸是青妹阿姨相處了好幾年的“親人”。她被迫從少時生活的地方離開,流浪在外,一定很無助。那家人收留了她,一開始,他們對她還是有恩的,若不是後來……任莎仙也不明白,為什麽會有人如此殘忍,視自己的親孫女為仇敵,殺害她並殘酷地對待她的屍體。她想,可惜青妹阿姨不懂得報警,當時應該報警把他們都抓起來,而不是由自己處以私刑。

翌日陽光大好,任莎仙在燥熱中醒來,睜著眼完全無法再次入睡。她想去堂屋又害怕碰到黑熊,磨蹭半天肚子餓得咕咕叫,只好緩慢地朝堂屋挪去,邊走還邊謹慎地打量四周,傾聽周邊的聲響,謹防黑熊突然出現,她覺得自己的小心臟會受不了。

好不容易挪至廚房門口,忽聽見廚房裏有兩人交談。一個是青妹那嘶啞難聽的聲音,另一個卻是清澈的女聲,還是任莎仙未曾聽過的聲音。她忍不住推開門,門裏卻是兩個熟人。除了青妹,另一人竟是青姝。青姝坐在竈臺後燒火做飯,青妹則站在廚房中間說話。

任莎仙在廚房中掃視了一圈又一圈,也沒找到第三個人,她心想,那剛才說話的另一個女聲是誰?

青姝見她楞頭鵝的樣子,不禁抿唇一笑,開口道:“你在找哪個?這活兒(這裏)不是只有我跟姨嬢在嗎。”

任莎仙這些日子以來的震驚加起來都沒有這一刻多,“你會說話?”

青姝瞟了一眼她的姨媽,笑盈盈道:“一直都會說,只是我不能說話,並不是故意騙你勒。”

“青婧知道嗎?”

“她不曉得。”

那就是騙過了村裏所有人。可是,這是為什麽呢?任莎仙探究地望向青姝。

卻是青妹很快為她解開這個疑惑。

“姝娃子,你跟她說話,是不是不想遵守我們的約定咾?”

約定?任莎仙準確捕捉到了青妹話裏的關鍵。

而青姝回以淡然一笑:“她早就聽到起咾,不算我不遵守約定撒。你把她弄到這裏住起,不逗是想讓她發現蠻。”

青妹知她聰慧,見她說破便沒再繼續話題。

“那你為什麽假裝啞巴,裝了這麽多年,連婧婧都不告訴?”

青姝卻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,而是轉移話題:“遭餓慘了撒,洗手吃飯咾。”

桌上眾人無言,任莎仙見青妹抓了兩條活魚,拌著許多青筍,放在盆裏,端著朝外走。於班解釋道:“給熊娃子呢,它就愛吃魚和筍。有時候自己也抓,它抓魚可準了,比我強。”可能是於班在場,青姝又恢覆過去的樣子,全程無聲,於是任莎仙也不好發問,只是默默刨飯。

飯後,任莎仙百無聊賴。她想,自己是跟小桃出來的,她不見了後,小桃是在找她,還是已經回去了?此時,於班已被打發去陪黑熊,任莎仙的手裏被塞進一張小紙條,上面是青姝娟秀的字跡:去裏面的小屋等我。

任莎仙來到一排木屋的最裏面,小屋門口卻掛著鎖,幸好她拎起鎖一看,原已被打開。

此時日過正午,光影西斜。小屋背著光,僅有一扇小窗開著,屋內伸手不見五指。任莎仙慣性地在門口附近摸電燈開關,自然是沒有,卻摸到一只手電筒。

電筒打開後只見小屋裏放著許多玻璃罐,罐子裏存放著白色骨質物體,任莎仙覺得有些駭人,她不敢走近去看,也不敢細想這究竟是什麽。

過會兒青姝來了,她扭亮露營燈,柔和的白熾燈光便照亮整個房間。果然房子裏存放著密密麻麻的玻璃罐,每一個罐子裏都是一具小小的屍骸。任莎仙看得頭皮發麻,卻不敢叫出聲。她想起青妹講的那個故事裏的女嬰屍骸。原來她始終保存著她們的屍骨,一個罐子一個罐子地整整齊齊存放在這裏。

青姝說:“姨嬢早些年哭壞了嗓子,你聽過她的聲音,你也曉得。從那之後,她就聽不得其他女娃兒的聲音。婧娃小時候生了場大病,在你們外面,可能很快就治好咯,但在我們這活兒,醫生和藥物都莫得,只能等到死。爸爸還在的時候,講過神農嘗百草的故事,我就想去林子頭采藥,采完我自己先嘗,如果毒死了我,我就跟婧娃一起走。”

青姝講的平淡,任莎仙的腦海卻掀起大浪。青婧年幼時,青姝又能有多大呢?如果當時有大人在,或許也輪不到青姝出去采藥搏命,她們兩姐妹到底是什麽時候就開始相依為命生活的。

“但我沒挖好久,姨嬢就來咾。她說我和媽媽長得很像,問我媽媽是哪個。我勒時候才曉得,我還有個姨嬢。”

“是姨嬢用山外的藥治好了婧娃,她只是要求我,以後不準和外頭的人說話。我就教婧娃跟村子頭的人說,我是嘗藥草把嗓子毒壞咯。她那時候太小咾,不太記得我當時還能說話的事。再後來,姨嬢開始教我醫術,我就學到醫村子頭的人。村子頭悄咪咪喊我大巫,我都曉得,但是村長討厭聽到這個稱呼,我也讓婧娃跟她們說,喊她們不要再啷個喊我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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